文章来源:钛媒体APP 搜集整理:潘建伦典当专业研究工作室 2023年7月21日
文|五环外,作者 |刘奕然,编辑 |车卯卯
典当来的希望
大家眼中的东北人拥有一套自己的审美体系。
在人们开始逐渐追求小众的年代,他们始终对LV、Gucci抱有执念。钱要花在刀刃上,LOGO买大不买小。
大家不在乎自己看起来像不像暴发户,因为奢侈品包包和衣服仅仅属于东北人眼中的快消品,攀比圈的入门开胃菜。
毕竟Gucci外套和LV老花包只是一时潮流,那些真正能保值的硬通货,才是进入这场北方决赛圈的关键。
在东北极寒地区的时尚争夺中,需要依托黄金、貂皮和名表,才能取得最终胜利。东北人不屑于靠包上的五金配件辨别真假,他们只搭一眼,就能通过你手上金手镯的工艺判断出每克的加工费。
然而在这个2022年,这些曾经帮助持有者身上戴金、面上贴金的好货,慢慢流入了一个古老的金融交易场所——典当行。
典当行的核心是关系网
杜石每天都电话不断,当上典当行老板后,就没能按时吃上过三餐。
每天都有人打来问“长款深色貂皮现在能抵多少?”和“你们那收不收金饰金表?”
晚上9点刚吃上一天中第二顿饭,没等拆开外卖,就又有客户推门。对方直接了当,从腕上摘下手表递到杜石面前,说“兄弟帮忙估个价。”
杜石接过金表没多说一句,拍照发到群里找人帮忙鉴定。
没必要现在就问典当原因,这年头能推门进店的10个里10个都是急着用钱。泡上茶告诉来人——不急,先坐,等等再说。
他在等待消息,典当行老板的职业生涯大半都仰仗于他的“关系网”。
在当上典当行老板之前,杜石干了很多年的工程承包。在东北人眼中,拥有“平时包工程”的职业身份,就拥有着绝对的体面,代表这个人正在过一种有出路的人生。
但实际上,近几年承包工程早就没有想象中好赚,在投身典当行之前,杜石即便每年都会经手千万级别的工程,遥遥无期的回款还是日益摧毁他对这行的信心。
“那个时候钱都是带腿儿的,行业本身就压钱,听上去忙个几千万项目,结果一年算到头还会赔一点。”
之所以他会把目光投到典当行上,就是看中了这行的不见兔子不撒鹰。不赔本,成了杜石的当务之急。
然而典当行有属于自己的门道,筹备一周后还是进展缓慢,他很快意识到,想做这一行,第一步就需要拥有充足并运转顺滑的人脉关系。
靠自己推动实在很难,需要有个环境为他牵线带他入门,杜石在大学校友的介绍下当天动身,准备南下,去“融下圈子”。
杜石从小就拥有能在短时间内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性格特性。
南下后留在杭州报了个手表鉴定课,白天上名表鉴定101,课间就和和师兄弟组织好了酒局,当晚就被拉近了奢侈品鉴定的内部群聊。
他是新手,但同上一堂课的师兄弟不是。有人做了几年名包鉴定,这次来是准备拓展下新项目,有人之前专攻鉴定珠宝钻石,有人鉴定金饰。
往届所有师兄弟都在一个大群里,杜石在杭州待了半个月,凭着南下收获编织的关系网,准备回东北搭起自己的第一面墙。
每行有每行的规矩,杜石在起步期主要依托自己的大群小群小小群,客户的东西拍照发群里由师兄弟过眼。
每天都有师兄弟相隔千里随时在线等候,照片发出后很快就会收到回复,杜石看眼手机,
师兄回复“兜底,1.2”。
这就意味着一块市值一万五的手表,即使客户最终不来赎,师兄也能以一万二的价格从他手里兜走,至于想给客户放多少钱就要看杜石自己。简单心算一下市值减去给师兄的利润、行情的变化,自己还能剩多少。
一边给茶水续上第二泡,一边问客户:想用多少钱?用多久?
确实,用照片鉴定真伪确实存在一定风险,但敢于根据照片就报出兜底价格的人都是鉴定老手,他们近乎严苛的遵守行内行规。
你为别人鉴定的东西,既然给出了兜底价格,即便走眼撞上假货也要照样收走,这是江湖规矩,走眼认赔。
办妥一切送走客户,杜石在群内发红包作为感谢,5件货一百元,单次没多少,但架不住量多,百起交易每天在群内产生,这样的群大家都有不止一个。
不同货物存在不同行情,典当行掌柜们通过网络互通消息,只是这种形式仅仅局限于名包手表和首饰一类,它们只能是统称为民品的“小物件”。
房子、汽车和不动产才算是生意中的大头。
杜石只通过他的关系网听到一些行内传说,南北方经济环境的不同,导致南方有很多北部人没见过的深夜传说。
南部会有老板深夜拿着4个房产证进典当行,电子原件将在几小时后涨价,今天多少利息都敢接手,午夜大量囤货,转天卖出利润翻倍,不到24小时赎回房本。
典当行24小时营业,杜石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睡在这张沙发上
相比之下北方就极少存在这种机会,东北的深夜,属于抹不开面子又实在急缺钱的落魄小老板,趁着夜深——比价三家后,当掉带着体温的金表。
识物做生意,识人保自己
相比于用来识物的圈子和师兄弟来说,杜石在东北老家的关系网其实更为重要。
前者用来维持一部分生意平稳运行,后者最主要的功能是保护自己。
因为人在极度缺钱的时候,会丢弃所有的脸面和顾虑,部分生活陷入绝境的人,能想出无数超越底线的来钱门道。
当一个典当行老板就意味着,每天都要在和这些人周旋中全身而退。
杜石识人的第一课远比他预想中要来的更快,典当行刚开业,好朋友开车找到店里抵押汽车。
“我们俩好到什么程度,就是他不来我这儿抵押,就张嘴私下管我借这些钱我也会借给他。”
车证和钥匙当天就留在店里,手续齐全,小兄弟说自己有点事要先走,证件和车都在你店里,客审不急的话就等等。加上两人的关系,杜石没理由不相信,放款也很大方痛快。
小兄弟上午拿钱走人,下午就有人到店里找车。这车实际早在半个月前,就被这位小兄弟卖给了他的熟人,今天只是找个借口把车借出来,再拿着过户前作废的全套证件到杜石店里抵押,他算准杜石一定会给他放款。
杜石用自己在东北老家的关系网艰难维权,跑了无数次车管所才把事摆平。
“从那以后谁来都公事公办,但话说回来我也不怪他,因为能到我这儿来的人,早就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。”
开典当行,识物是基本,识人是本事。
杜石说,90%想要抵押东西的人都不会选择进店,第一件事往往都会先打电话。
这是第一关,听话听音,总有人绕来绕去总想得些便宜,一部分人从这儿就被杜石筛选出去。
第二关是打完电话进店以后,穿着打扮、谈吐和要典当的东西,都是判断一个人会不会来赎、是不是诚心典当的衡量标准。
“偶尔也会进一些流氓无赖,进屋嗓门大的要把房顶掀翻,这种人我连聊都不和他们聊,直接说老板不在。”
第三关就是学会聊天套话,杜石天生拥有这方面的技巧,总能在第二泡茶内侧面套出一个人的背景故事。无意想窥探任何人的隐私,他只想快点完成自己的风险评估,有的人的生意做不得,最重要的一点,也要看这个人有没有不良嗜好。
全部通过,咱们再聊用多少钱,想用多长时间。
世界是个大舞台,生活是最好的编剧,比电视剧更电视剧的剧情每天都在杜石的店内上演。
有人在店门口打电话,等着天黑人们偷偷进店里典当完成,又快速消失在夜幕里。
对女生来说,鉴定金饰师傅的火枪就是前男友真心的试金石;也有人拿来自行组装机械表,每个零件都是真货,拼在一起成为一块永久的糊涂账。
被典当的物件总有各种各样的来源,但人们走进典当行的原因只有一个:生活已经陷入走投无路。
杜石在干了这行以后才意识到,缺钱人多到无法想象,光他经手的就小至5毛上至百万。
这行确实不好干,人们拿出家里最值钱的老物件来换几百块钱,有人把汽车只抵了4000块钱。
主要客群都是可怜人,杜石也有很多时候看不下去,但生意是生意,他也只能硬起心肠开门做事。
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连同老人也会掏出陪伴多年的金饰换来几百块钱当生活费。
小单每天都在频繁疯涨,店里每件“民品”背后,都存在一段难渡过的生活。
上天无路入地无门,典当行成为唯一的出路
东北语境中,“倒短儿”是个说不清楚的俚语。
可以说是资金的一时周转不灵,需要通过典当行暂时填补一些空缺。
一半人把东西押进典当行,抱有经济总有一天会重新转好的希望,另一半人则是因为除了典当行无处可去。
“你无法想象我们这种小地方人的法律意识有多薄弱。”
咱们俩关系好,你缺钱找我,但我也没钱,好在我能帮你担保。借完钱利滚利,还不上也完全不知情,听说当了黑户?没关系,我不是还照常过日子吗?直到有天想出门发现买不上高铁票,或者银行完全不给贷款。
这样的故事模板每天都在大量上演,很多人直到征信全毁还不知道“征信”究竟是什么意思。
从公务员、老师到农民,每人拿着房产证坐到杜石面前时都像被抽干了全部的精气神,讲述一个个近乎完全相近的故事。
他们急需用钱,上天无路入地无门,只能求助于典当行。
这些人彻底陷入走投无路,杜石也无法给他们很高的评估。
房产价值大乱套,折价率怎么算是一回事,评估价低于成交价又是一回事。房屋需求量和人口流动率都在考虑范围内,更何况是东北小城的房地产。
其中一部分人评估只能拿到20%-40%,这就意味着他们有相当大的机会不会来赎走了。
如果身份是老师或者公务员也许能拿到50%的评估分,他们是被社会身份绑定在一个地方的倒霉人,但到放款也要大打折扣。
在2021东北GDP的增幅数据中,杜石所在的东北小城甚至显示“-0.5”,前一年的甚至查无可查。
事实上,这里的人们对一切都极其无力。
收到文件要修一条路,历经6个月路修好后整条街上餐饮倒闭一半。租金和货款是拖着商户向下溺水的巨石,将绑石头的绳子剪断人也就剩半条命。
餐饮老板低价抵押出私家车,给员工发了最后一次工资。剩下的门店房租还不知道要还多久,但已经没有可以抵押的东西。
疫情封控一个半月,城市陷入瘫痪,原本处于销售旺季的烟酒店老板为了保售烟证的等级,即便不能开门卖不出货也要照样向品牌进货,否则等到能够重新开始营业时,将没有资格售卖大几百的好烟。
为了维持生活,家底统统充值进货款,抵押一切还算值钱的物件,包括家里小孩的长命锁。
常年在东北承包工程的江苏老板,和杜石相见恨晚,畅谈半小时后从车上拿下准备典当的6件女式貂皮。没一点隐瞒,全是之前送给自己东北女友的礼物,偷拿出来的,但不必担心全部有收据,现在正在套现一切,准备回归南方老家。
大几万买的貂皮到这时候只能一件1500,临走还问杜石收不收金饰,晚点会把另一波礼物偷出来。
晚上确实打来了电话,听着明显被东北女友打的不清,只问他最快能多快把貂皮赎回来。
杜石说“其实这年头没有好的,全咬牙坚持,全希望能有天能翻身。”
做生意人最害怕的事不是赔钱,而怕彻底无法翻身,把全部底牌押进典当行时,棋就已经下到了最后一步。
走进东北典当行的多数人内心深处,还是相信自己总有一天,能把典当出去的东西赎回来。
经济的切断让人们觉得已经陷入计无所出的困境,但他们还是会选典当抵押而不是变卖,就是期望并且认为自己有一天能够翻身的可能。
只要有了眼前用于“倒短儿”的资金,就还有一天能卷土重来,哪怕要付出一部分利息。
“典当”来的希望
临近年尾,越来越多的人登门典当行。
典当行对所有人敞开大门,收纳一切金银细软,客人们通常在利息上面讨价还价,在借多长时间上支支吾吾。年景下,没人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转势,眼前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。
所有人都说自己一定来赎,语气诚恳目光坚定,并向杜石讲述自己和这件物品的牵绊,结局无人能够预测,也许提前来赎,也可能就此绝当。
被生活抽干精气神的人们从柜台接过当票和资金,胸膛重新点起火苗,就此拥有了时来运转的本钱和机会。
“做生意人不怕赔钱,他们最怕自己没法翻身,最怕从此没有机会。”
杜石暗地里也希望,这些生活陷入走投无路的人走进典当行,也能用物品换取一些盼头。